2013年8月,一位75岁的老先生来科室住院,当天晚上询问他的病史,然后做老年综合评估。一共8页的评估表,评估时间近1小时,评估结束后老先生说了一句让我印象很深的话:我感觉很好,终于遇到一个把我当“人”看的科室!
这位老先生在1年前诊断出患有腹膜后纤维化,吃了近1年的激素和免疫抑制剂。之前就有糖尿病和高血压,接受激素治疗后血糖和血压更加难以控制。此外,他还患有严重的静脉曲张,久站或走路时间长后下肢胀痛感非常强烈。从天津来北京就诊,他辗转于多家医院。内分泌科医生告诉他我可以帮你调节血糖,但血压的问题你要到心内科专科去解决;心内科医生帮他调整血压,然后建议他去血管外科就诊治疗静脉曲张。此外,他每月还要去免疫科门诊调整治疗腹膜后纤维化的药物。从一个科室到另一个科室,每一次对于老人来说都是一场艰难的战役。那天当我做完情绪评估后,老人说:这感觉真好,您能问到我的心情和睡眠情况。
今日的医学分工越来越细化,在很多专科医院,心内科还会被细分为高血压组、冠脉疾病组、心律失常组、心肌病组、和心力衰竭组。医学越来越精细、微观。今天,送患者的血液标本做基因检测,组织标本送免疫组化或电镜检查已经越来越成为常规诊疗手段。人更像是器官和系统的集合,细胞因子网络和信号转导调节是热门时兴的东西。这些事情都没有错,我们需要技术领域每一场革新去治疗疾病,正如美罗华和酪氨酸激酶抑制剂的问世,极大改变了某些肿瘤治疗的前景。然而,人文关怀在现代医学中却越来越少,渐行渐远。医学满是理性,却少了温情。高速运转的时代,医生和患者都像流水线上劳碌奔忙的成品,幻化成一组组小分子和大数据。
一位80多岁的老先生,从出生就有一侧胸大肌缺如,以及手指短指、并指畸形,常年患有下腰痛,2013年9月来老年科住院。在入院做老年综合评估的时候,老人家向我讲述了这样一段往事:他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北京的一个旗人家庭,祖上都是习武之人,还受过清廷的册封。他生下来手指就比别人短小,儿时常受玩伴的欺负,兄弟几个,唯他“不全活”,父母也觉得有些无光彩。孩提的时候,他已然觉得身体上已经不能像祖先那样健壮,于是认真读书,一心要在学业上有所成就。50年代,他考入大学,觉得人生终于向他敞开了一扇大门,然而1958年政治风暴来临,他却被莫须有的罪名划为右派,从此开始了长达20年的流放生涯。60年代,他被下放到工地劳动,造反派让他攀脚手架,他的手使不上力,重重摔下来。一直到80年代初他才被平反,是那拨“右派”里平反最晚的人。而那时,他已年近花甲,消磨掉人生最好的年华。他晚年的的退休工资微薄,不及当年大学同学的一半。
这是一个长长的故事,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细细听完。尘封心底几十年的心结,远不是一次倾诉可以缓解,但倾听本身就是一种治疗。住院期间,经心理医学科会诊认为老人为中度抑郁状态,加用了度洛西汀--一种同时具有止痛作用的抗抑郁药物;并请康复科给老人做下肢肌力和平衡的训练。老人住院不到两周,因家中有事匆匆出院,此后失访,但这个故事却一直印在我脑海里。
轮转过老年医学科的人会发现,老年病患中情绪问题(焦虑、抑郁)以及睡眠障碍的发生率高得惊人,而他们仿佛是一个被忽略的群体,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似乎很少关乎老人什么事。除了这些情绪问题外,疼痛、认知功能下降、失能、衰弱、肌少症,以及空巢、社会脱离都是这个群体每每遭受的痛楚。而协和的老年综合评估,是一种针对“全人”而非“脏器和系统”的全面认识。涵盖老年人认知功能、日常生活能力、营养状况、睡眠状况及心理状况的整合。老年医学病房每周有一次多学科团队查房,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老年科、心理医学科、营养科、康复医学科以及药剂科的人一起探讨患者的治疗方案,强调病患“功能状态的维持
(maintenance of function)”,而非“单个疾病的治愈”,把医学聚焦到人本身。团队里,心理医学科洪霞教授有一种天然亲和力,在患者面前像一位知心的邻家阿姨。先听患者说完自己的心事,再娓娓道来地分析,语调柔柔、面容和蔼,这是我觉得医学回归到了他“人”的本质。今年7月,加拿大来我院交换的医学生告诉我,全加拿大只有600多老年医学医生。这是一个以高福利和社会保障着称国家的情况,那么对于老年医学刚刚新生的我国,短缺情况可想而知。也正因如此,才有无限的事情可做,如朝露之于幼苗,冠以三春晖泽,长成大树。
医学首先是一门人的科学,在病人看到医院的那一刻,治疗就已经开始。同济元老、中科院院士裘法祖教授在世时讲过一个故事:一位患者辗转多家医院来看裘老的门诊,裘老问完病史给患者做体格检查。检查完患者非常激动地说:裘先生,我看了近十家医院,你是唯一一个摸我肚子的大夫!
我还想引用柴静博文的一张照片来阐释“人的医学”。这张照片最近在网络流传,清朝末年的杭州,苏格兰医生梅藤更查房时与中国小患者行礼。
“这一老一小,一医一患的相敬相亲,在今天的背景下,让很多人感慨”,而“作为一个西方医生,1881年来到中国时,梅藤更要面对的医患冲突,其实远大于今天”。我还想引用《协和医事》中的一段话来阐释协和人对“人的医学”的践行传统。“准确地说,协和这两个字暗示的是:曾经对中国医学教育和中国医学的推动,医事之道的至高境界。但它在时间打磨中积累的内涵,已超越了医学学科和医生职业。在民间,人们按照自己的想象和期望,赋予了协和许多延伸内容,这两个字渐渐演化成-医疗安全感、医学精英、关爱百姓的亲切姿态、病人重获健康与温情的可能。”
是的,重获健康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