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到,生物等效性试验研究的是原料药在人体血液中的行为过程。这项试验通常是在专业的I 期临床研究病房中开展,而血药浓度的检测则是在生物分析实验室中进行,二者均需遵循相关的专业指导原则。一般情况下,主持试验的医生会挑选18 - 24名左右的青壮年健康男性志愿者,让他们在专业指导下服用参比药,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抽血,检测药品的有效成分在血液中的浓度,画出一条药时曲线。
等到药物成分从志愿者体内全部清除出去后,再让他们服用仿制药,画出第二条药时曲线。如果两条曲线的药代动力学参数(主要是峰值和总面积)的几何均值比的90% 置信区间落在80% 至125% 之间,就认为两者是生物等效的,可以相互替代。
换个简单通俗的说法:如果一种仿制药的有效成分在志愿者血液中的表现与原研药的差别在20% 以内,就可以认为这种仿制药是安全有效的,临床上能够替代原研药。影响药品在血液中表现的原因除了原料药本身的纯度、浓度和晶型外,更重要的是辅料的质量和制剂的生产工艺。
原料药必须首先和辅料混合,并通过一系列工艺流程被压制成固体片剂(或装入胶囊),才能变为病人直接口服的药片。这个过程也是制药行业之所以被视为高技术产业核心所在的原因,因为药品在流通过程中必须经得起物理挤压和化学降解,进入人体后又必须适时地崩解和释放,这里的科技含量是很高的,差一点都不行。
具体说,当一片药被吞进肚里后,首先要在消化道内崩解,然后有效成分才能溶出,最后被胃肠道吸收。这个过程如果太慢,有效成分还没完全溶出,药片就被排出去了,药效根本发挥不出来,与假药没有区别。但如果这个过程太快,对于某些药品来说,也有可能导致有效成分的吸收速度太快,血清浓度的峰值过高,一方面有可能带来一定的副作用,另一方面也有可能使得药效不够持久。
“制药过程很像蒸馒头,你可以买到和人家同样牌子的面粉,但如果酵母用得不对,水质出了问题,或者操作时有哪一步搞错了,最后很可能蒸出一笼死面疙瘩。所以说,评价馒头的好坏,不仅要看面粉质量好不好,更要用舌头尝味道。”谢沐风对本刊记者说,“同理,评价药的好坏,不能光看有效成分是否用对了,还要看它能否被人体吸收,这就需要一套可靠而又高效的检测手段。”
生物等效性试验就是大家公认的检测手段,但这个试验需要志愿者,又贵又麻烦。有人提出可以在烧杯里模拟药品在人体内的行为,这就是体外溶出试验。日本人在这方面做得很深入,谢沐风去日本进修了半年,把这套方法学了回来,从此他便积极地在国内宣传体外溶出试验,是国内“溶出派”的代表人物。
简单说, 体外溶出试验就是在37℃的容器中加介质搅拌,模仿人体消化道内的环境,然后测量一片药在介质中的溶出曲线,与原研药做对比。2002 版的《药品注册管理办法》虽然要求药厂做体外溶出试验,但只要求做一条曲线、一个时间点就够了。日本则要求至少4 条曲线,通过改变溶剂的酸碱度和搅拌速度来模拟消化能力差别很大的患者体内的环境,以便让仿制药能够满足所有病人的需要。
“溶出曲线是仿制药质量监控的核心技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溶出曲线做到位了,那么仿制药的生物等效性就有80% - 90% 的概率和原研药一样了。”谢沐风对本刊记者说,“生产制剂的药厂要想让4 条溶出曲线都达标,就必须对制剂生产的各个要素,包括原料药、辅料、设备、人员素质和工艺流程等等方面都进行深入研究,才能保证每个批次的药品质量都维持在一个较为恒定的标准曲线之上。”
北京协和医院药剂科主任梅丹曾经测量过国内14 家企业生产的盐酸二甲双胍片的溶出曲线,发现差别巨大,有的品种在20 分钟时就几乎全部溶解了,但有的品种在50 分钟后仍然只溶解了不到30%,溶出曲线的性状也千差万别,有的平缓,有的陡直,说明这些药片在人体内的行为非常不统一,这就是为什么同一个品种的药疗效会有如此大差别的原因,有的像原研药一样好,有的则几乎被原封不动地排出体外,等于啥也没吃。
但是,有的药厂即使做了4 条溶出曲线,生产出来的仿制药质量还是不过关,原因在于他们所使用的参比制剂不是原研药,而是已上市的其他国产仿制药。“造成这个现象的一个原因是,当年中国进口药品非常困难,原研药根本进不来,中国药企没办法,只能拿仿制药当参比制剂。”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药行业资深人士对本刊记者说,“另一个原因则是民族主义在作怪,一些前药监局官员不愿意把外国企业的专利药当成黄金标准,宁可自己凭感觉制定所谓的'国家标准’,强调'中国特色’。岂知人家的专利药是经过临床试验检验后证明有效的,这是个纯粹的科学问题,和民族主义没有关系。”
目前绝大部分发达国家的药监部门都要求生物等效性试验中的参比药必须使用原厂的品牌药,比如美国FDA将法定参照药列成目录,出版了一本橙皮书,里面几乎全都是专利药,除非极特殊的情况,制药厂必须从橙皮书中选择参比制剂,这就保证了评价标准的一致性。
但中国2002 版《药品注册管理办法》中对于谁可以作为参比药这个关键问题在逻辑上和科学上的要求都不明确,于是国产仿制药即使做了生物等效性试验,作为对照的也大都是另一种国产仿制药。
事实上,《中国药品管理法》对仿制药的定义就是仿制已有国家标准的药品,国产仿制药仿的是一种国家标准,而不是一种具体的药,其结果就是每一次比较带来的20% 误差被逐渐放大了,后面生产的仿制药虽然符合国家药典标准,但实际上已经和被仿的专利药相差甚远。两者有效成分虽然一样,但在人体内的代谢过程完全不同,疗效也就不能保证了。
国外大药厂的专利药在开发过程中都经过了严格测试,保证对于绝大部分人群有效。但在申报专利的时候往往只列出了有效成分的分子式,配方和工艺的细节则是保密的。中国药厂按照文献上的记载合成出原料药,以为大功告成了,没想到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而已。
除原料药本身外,专利药真正有价值的地方是制剂的配方和工艺,这也是考验仿制药厂技术能力的重要指标。有实力的仿制药厂能够从产品出发,通过逆向工程逐步倒推回去,最终生产出高质量的仿制药。
缺乏实力的制药厂要么弄虚作假,生产劣质的仿制药,要么只能生产原料药,成为前者的原材料供应商。迄今为止中国依然还只是一个原料药的生产大国,不是仿制药的生产大国,印度在这方面要比中国强很多,中国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印度制药企业的原料供应商。
“原料药属于化工产品,不属于医药产品,其价值在药品中所占的比例是很低的。中国生产的原料药被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欧美和印度的制药厂,人家以此为原料,生产出来的药品再以极高的价格卖给全世界,这就是世界仿制药市场的现状。”一位熟悉国际药品市场的资深人士对本刊记者说,“另外,原料药生产过程的污染问题很难解决,中国这么做相当于把环境污染留在了国内,把利润让给了国外。”
2005 年郑筱萸因受贿罪入狱,最终被枪毙,疯狂了4 年的中国仿制药行业终于安静了下来。食药总局意识到了先前所犯的错误,开始了艰难的改革。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大大减缓了仿制药的审批速度,这一条甚至被当成了衡量政绩的指标。据一位熟悉情况的资深人士透露,目前在食药总局排队的仿制药申请已经超过了1 万份,不少药企怨声载道。这还只是手续齐全挑不出毛病的申请,因为各种原因被退回的申请总数就更多了。
“这种状况对于中国制药业的发展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这位资深人士说,“1 万个仿制药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完成了临床研究,如果按照平均每个药的研究费用为100 万元计,这就相当于浪费了100 亿元的科研投入。除此之外,如此不正常的积压给权力寻租提供了很大的空间,延长了国内市场先进入者的独占权和垄断权,相当于变相提高了药价。”
食药总局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2007 年出版了新版《药品注册管理办法》,进一步强调固体口服制剂一定要做生物等效性试验,并在试验方法上和国际接轨。但是,新的注册办法仍然没有从法律上、逻辑上明确必须和谁做参比,一些业内人士对此表达了不满。
食药总局所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于2010 年出版了新的《药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这个被称为“新版GMP”的指导性文件在很多方面都做了大幅度改进,大大提高了制药厂的资质认证难度。
本刊记者采访的大部分业内人士都认为,经过这一轮改革后,中国仿制药的监管体系终于开始和国际标准接轨了,2007 年以后拿到许可证的仿制药质量应该是有保障的。问题在于,2007 年以前批准生产的仿制药怎么办呢?它们仍然是中国药品市场的主力,普通老百姓平时吃到的大都是这类老药,急需重新评价。
但这项工程涉及的利益群体太多,改革遇到了来自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双重阻力。
历史的补课
2013 年2 月16 日, 中国食药总局发布了《关于开展仿制药质量一致性评价工作的通知》,决定对2007 年新版《药品注册管理办法》实施前批准的仿制药来一次彻底清查,不合格的将不予再注册,甚至注销其药品批准证明文件。
“这是一次历史的补课,其结果将直接影响到普通中国老百姓的医疗健康水平。”中国外商投资企业协会药品研制和开发行业委员会(RDPAC)专门负责仿制药项目的市场准入总监朱波对本刊记者说,“开展仿制药质量再评价是国际通行的做法,美国在1971 年启动生物等效性评价,历时10 年,淘汰了6000 多种药品。英国在1975 年启动了类似的项目,对3.6 万种药品进行重新评估。日本在1997 年启动了'药品品质再评价工程’,至今完成了约730 个品种。”
截至2014 年8 月份,这项工作尚处于摸索方法的阶段。中国食药总局公布了这一阶段要做的75 个药品的目录,目前已经完成了5 个药品的方法论证,计划到2015 年底前完成剩余70个药品的评估方法论证,为今后全面开展仿制药质量一致性评价打下基础。
对于这项宏大计划的现状,多位采访对象都认为进展太过迟缓,主要原因就在于主持工作的官员们对于很多理论上的问题都没有搞清楚,缺乏顶层设计,并在一些关键的技术细节上存在明显分歧。比如,中国食药总局把GMP 看得很重,要求制药厂必须严格遵守新版GMP 的所有规定。但一位国内仿制药厂的负责人对本刊记者说,国内的原辅料质量很不稳定,每个批次都不相同,他们药厂经常要对生产程序进行微调,才能生产出同样质量的终产品。新版GMP 要求所有生产程序保持一致,不能有任何改变,不符合实际情况。
他建议有条件的药厂可以学习美国FDA 提倡的“质量源于设计”(QbD)这一先进理念,即在研发的初始阶段就对可能影响产品特性的因素进行全面综合的分析,这样才能保证获得优质产品。再比如,目前已经完成论证的5种药品过于看重体外溶出试验,试图用这个方法对这5 种药进行重新评估,而不是生物等效性试验。
一位医药行业的资深人士对此很有意见,他认为,生物等效性试验才是国际公认的黄金标准,体外溶出试验只能用于粗筛和质量控制,不能作为决定其是否能上市的最终标准。
“人体是很复杂的系统,体外溶出只能部分地模拟人体内的情况,无法全面地反映出真实结果。”朱波对本刊记者解释说,“日本人普遍不愿意做临床试验,志愿者不好找,所以日本比欧美更看重体外溶出试验,但即使如此,人家也是先做完生物等效性试验,然后再用体外溶出作为生产过程中的质量控制手段。我们过去批的那些药根本就没做过生物等效性试验,与日本的情况很不一样。”
朱波解释说,药学领域按照溶解度和渗透性的不同把化学药分成了4类,国际药剂师联盟公认,只有高溶高渗的41 种药可以考虑不做生物等效性试验,其余药品都不能豁免这一步。那么,即使要求做生物等效性试验,是否一定就能有好的结果呢?
答案是未必,因为国内的监管体制不完善,造假情况相当普遍。“造假的方法很多,最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直接从国外买原研药,冒充仿制药送检;另一种是在血样上造假,把一个血样当作两个样本。”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业内专家对本刊记者说,“有一家研究机构一年承接了100 多个生物等效性试验,结果全部项目均经一次试验就合格,简直是个笑话。”“仿制药的研发是一件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情,国外药厂往往要做好几次生物等效性试验才能找到合适的方法。”上海徐汇区中心医院的主任药师余琛对本刊记者说,“有时即使做好几次都通不过,最终只好放弃这个项目,这样的案例屡见不鲜。”
这家医院是目前国内唯一一家通过WHO 生物等效性项目认可的I 期临床试验机构,通常情况下这个40 多人的团队每年只能承接十几个项目,平均每个项目大约需要100 多万元人民币,所以找这家医院来做I 期临床试验的都是一些大药厂,尤其是准备出口国外的药。
“中国监管机构管的不是地方,经常是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非要管。”一位行业专家对本刊记者说,“比如国外仿制药做临床是不需要FDA 批准的,这是企业自己的事情,中国则每做一次都要去药监局批一次,特别麻烦。
可是,美国FDA 在生物等效性研究项目现场检查时会将研究药品留样,并带回去统一保存,以后出了事可以查证。中国药监局却自己不留样本,让企业自己留,这就给造假提供了机会。与此同时,目前我国I 期临床试验机构准入标准的失缺也是一个亟待尽快解决的大问题。”
另外,中国海关对于做仿制药研究用的原研药的进口管得很严,附加了诸多限制,导致很多药企即使想拿原研药做参比制剂都不行。其实这些药都是经过多年使用后被证明安全的,海关完全没有必要增加一道审批手续。
“中国的官员都喜欢'批’,不喜欢'管’。前者体现权力的价值,后者费劲不讨好。”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行业内人士对本刊记者说,“这就导致很多中国药企被逼良为娼,能省就省,能偷懒就偷懒,这样下去国产药质量能好的了吗?”中国药厂抱怨最多的事情就是中国的药品招标制度。
发改委推出这个制度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来作为产业链上游的国家药监局批准的文号太多了,发改委无法直接指定某家企业专门生产某种产品,二来医保的经费开支太过庞大,按照法律规定必须履行招标制度。但是在具体实施过程中,由于同一种药往往有几十家,甚至上百家药厂同时在做,竞争太过惨烈,导致一些药的价格甚至低于正常生产的成本,如果不偷工减料根本赚不到钱。
“有一种退烧药叫安乃近,单片均价不足一毛钱,却吸引了100 余家药厂参与角逐,这就是中国制药行业的现状。”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资深人士对本刊记者说,“这种情况下老百姓还在要求降低药价,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以牺牲药品质量为代价的。”本刊记者采访到的几乎所有业内人士都认为,中国目前的药价并不高。老百姓之所以觉得高,是因为中国特有的“以药养医”制度造成的,如果不改变这个制度,国产药的质量很难提高。
中国制药行业的另一个突出问题就是制药厂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中国药监系统本来人手就不够,管理起来更加困难。一位行业内人士告诉本刊记者,中国人口总数虽多,但具体到每一种药,需求量并不是那么多,只需几家正规药厂满负荷开工,就能满足国内大部分用药需求。
中国目前这5000 家药厂大部分存在产能不足的情况,大批生产线开工不足,浪费严重。国外是通过市场机制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比如日本给予首先仿制成功的药企一定的价格优惠,二仿则享受的优惠要差一些,以此类推,往往到了四仿五仿利润就低到几乎赚不到钱,也就没人愿意仿了。中国看似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但药品市场被分割成了很多区域,地方保护主义严重,小药厂也能在保护伞下生存,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会出现一种原研药有上百家争着去仿的怪现象。
曾经有不少人建议国家修改目前的招标政策,按照不同质量标准拉开仿制药的档次。比如有人建议把仿制药分成三个档次,专利药是第一档,所有通过了生物等效性试验等高标准考验的仿制药为第二档,只通过了普通GMP 认证的为第三档。问题在于,这种分类方式虽然符合中国的现状,却不符合医学伦理的要求和社会公平正义的基本准则,不太容易向老百姓解释,实施起来会遇到很大阻力。
正在进行中的仿制药质量一致性评价工作遇到了类似问题。这项工作的最终目标就是希望能淘汰一批不符合条件、缺乏资质的制药厂,但这类药厂大都是地方利税大户,养活了很多人,受到了地方保护主义的庇护,要想关掉它们是很困难的。但是,如果不关掉一批药厂的话,制药行业多年积累的一些深层次矛盾将永远得不到解决,国产药的质量永远上不去。
结语
中国制药业的制度设计存在明显缺陷,这个行业和中国的很多其他行业一样,政府、企业和老百姓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没有理顺,政府管理不够科学,企业市场化程度低,老百姓的很多要求不尽合理。这里面的道理很多人都懂,但谁也没有勇气动第一刀,因为这关系到很多人的切身利益。
上世纪80 年代初的中国台湾地区曾经遇到过这个问题,但当时的台湾“药监局”领导人黄文鸿顶住了来自地方势力的巨大压力,在短短几年内把台湾的制药厂从550 家迅速砍到163家,大幅度提高了台湾仿制药的质量。
中国大陆的情况远比当年的台湾复杂,改革阻力肯定要多得多。但药是一个关系到广大民众身体健康的特殊商品,占用国家财政支出的份额也极高,未来的市场潜力巨大。我们能否从这个关键行业开始,大胆改革,为其他行业的改革树立一个标杆?